彩虹山

*刘昊然/董子健，现实向，双演员，剧中十三年没见怎么开始干这行，剧外下海共演同志文艺片。

1.

文艺片之于电影创作者，就好像挂在青春期夜空上的白月亮，不挠就永远痒着。陈思诚念了多年终于攒成的局上，董子健作为神秘嘉宾姗姗来迟，终于赴陈导的约，来吃刘昊然这棵窝边草。直到方案中的编剧一栏敲定为业内某知名团队，刘昊然作为男一号，都还以为是熟人组队跟他开玩笑。

“子健你熟的吧，”一众小花小生绷着脸云集的摄影棚里，刘董还能聊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谁不知道他俩熟啊。陈导说了这么句场面话，刘昊然却开始脑门冒汗，“我觉得本来就有感情基础的人，应该入戏更快一些。”

感情基础。刘昊然把这四个字在心里碾碎了，才飞快地瞥了一眼董子健。那人正忙着放下杯子，一边咽着嘴里的橙汁，一边瞪着眼睛点头应和，脸上是常出现的那种乖巧又慵懒、随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的表情。

董子健没说什么，那他刘昊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懂陈思诚是把自己和董子健的社会主义兄弟情理解成了什么，才会觉得这也足以构成演好一对爱人的“感情基础”，除非是他作为在风月场上饱经风霜的大人看出了别的东西——刘昊然从董子健身上收回视线，才发现陈思诚一直在看自己这边。意识到当下正面对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他开心不起来；而怀揣一份阴湿苔藓下幽暗的窃喜，也没法不开心。

刘昊然动用他年少成名懵懂又熟练的演技，把头低了下去，开始抠指甲。

众人皆知，陈思诚乃刘昊然的圈内再生父亲。有担忧的、试探着不敢相信的、兴奋的，但奇迹般地，没人有反对意见。宣传经纪小A逐条分析形势，刘昊然董子健演同志文艺片已是许多网友的呼声，顺水推舟提上日程，还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熟人操刀主持；商业片的架势做文艺片，我们这该不会创个什么票房新高吧？你粉丝挺激动的，可能觉得这趟是有所突破，下海对象还是人夫——简直是再安全不过的搭档；小董这次，不出意外，肯定拿奖。

拿奖的事儿没说自己，刘昊然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荒谬的事情从陈思诚手里摆开阵仗，即将参与进来的无名小卒们也都备受振奋，大着胆子异想天开，口碑、票房、颁奖典礼上漫天的彩带好像都近在眼前。

然而事情发生到现在，看起来仍然像他睡前在八组划过去的帖子。问题太多了，竟然一下子找不到什么想问的。刘昊然抠了抠脑门，眉毛撇成个八字，眼睛弯起来，是最像狗的那种表情：“那人夫、那小董愿意吗？”

“小董嘛，”小A眯着眼睛看他，笑得不怀好意，“连我都知道，小董不是百无禁忌么？”

次日晚上有局，熟人吃鸡，线上连麦当网友还不够，非得在饭桌上头怼着头搓手机。吴磊头也不抬地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听说了。”

刘昊然也不抬头：“听说什么了。”

“你和小董要携手下海。”

刘昊然手一滑，手机差点掉火锅里。吃鸡无望，吴磊反倒是阴谋得逞，笑得绽开鱼尾纹。刘昊然站起身探过头，扬起巴掌作势要扇他。

羊肉翻上来，已经煮老了，刘昊然也没了打游戏的心情。吴磊看他动筷子，很懂事地又下几片萝卜。

“给我讲讲呗，”刘昊然辣油沾在嘴边，抬头瞥了一眼吴磊装乖，“看剧本了吗？什么尺度啊？”

刘昊然这次顾不上打他，呛了个惊天动地，捞起啤酒灌自己。平复下来之后，肉已经全在吴磊盘子里了，他蔫头耷脑：“我还没看剧本。”

“没看你就接啊，很有名的ip吗？”

“说是原创，还没写完，”刘昊然扒拉着留在盘子里的辣椒皮，“好像有点尺度。你看过春风吗？《春风沉醉的夜晚》？”

是讲陈思诚念念不忘的那部文艺片，作为团建项目，刘昊然刚出道时和一众工作人员在小黑屋里看过。白墙当银幕，中间一道房梁的突起，恰好陈在那场浴室戏里大导演迷醉的表情上。彼时刘昊然直得快要绷断，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趁着手扶下巴的动作，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房间边缘的演员本人。

那时陈思诚仍旧戴着一顶从不摘下的棒球帽，加一个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口罩，仅露出一双昏暗中明明灭灭的眼睛。十六七岁的刘昊然对那眼神读得一知半解，唯一能确认的是，陈导对自己交缠着、喘息着、飘浮着的年轻的肉体，毫无羞赧之意。

“看过，可惜印象不深了，”他喝啤酒吴磊喝可乐，喝完当着刘昊然的面，大大方方打了个暗嗝，“你需要补课的话，我帮你找资源啊。”

刘昊然飞了他一记眼刀，感觉没胃口了。

“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

“……不知道。”刘昊然又在抠手，彻底不吃了。

以往刘昊然总是劝别人的那个，吴磊顿时觉得临危受命，终于当一回精神上的兄长，也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准备做心理疏导。

“你和你师兄不是挺熟的吗？”他倒是和陈思诚的思路一致，“总比跟不熟的人搭戏强。”

“那肯定是……但也可能就是因为太熟了，才害怕吧。”

“有什么好怕的？你和他清清白白师兄弟，对吧？他都有家室了，谁还会按头你们剧外营销吗，对吧？咱们干干净净艺术追求，为人民群众制作喜闻乐见的艺术作品，对吧？”

“说到底，也就是演戏罢了，问心无愧啊。”

吴磊手里捏着海底捞前台顺来的薄荷糖包装纸，讲得不能说三心二意，但听在耳中又的确体谅熨帖。世界在他口中如此单纯无害，如此容易理解。刘昊然看着他，却突然哽住了。

前一天饭桌上的董子健，不合时宜地在此刻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刚拍完一部电影，苦练打戏，在刘昊然眼里瘦了不止四十斤。反正是瘦下来，且变紧实了，营销号口中的“少年感”如同浮上水面的树枝，从皮肉里戳出形状，看上去年轻了很多，也单薄、孤独了很多。他师哥愈发变得像个小动物，坐在椅子上察言观色的时候，眼神都变得更加亮堂、不太好再遮掩了。

他看着他师哥，他师哥看着其他所有人。董子健总是看起来什么都不太在意（也没有什么太值得他在意的），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安静观察、诚恳应和。讲话的时候慢吞吞懒洋洋，声音像从胸膛里升起来。

快散场时，作为即将大受瞩目的主角之一，董子健总算和他这个搭档打了个招呼：“昊然，好久不见啊，没想到兜兜转转，还得我来当你的如意郎君。”

其他人笑起来，笑声却好像蒙着一层毛玻璃，退潮般从刘昊然耳边远去。他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好像实在没办法再继续直视董子健坦坦荡荡的眼睛，视线便像蒲公英一样飘落在桌面上——他师哥扶着酒杯的手无意识地微微蜷起，小小的，曾经肉墩墩的，现在看起来也变得骨节分明。在那根稚气未脱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

“如果我……”刘昊然把身体从桌面向后撤，弓下背去。他个子高，此刻却好像能陷进海底捞的座位里。他低着头，连好友那双善良无辜的眼睛，也不敢看了。

“如果我问心有愧呢？”

2.

前一年的夏天，他们合拍一部电影中的某个单元。主演一栏浓墨重彩地写着刘昊然大名，宣传中则少见董子健的身影。其实戏份都不算多，作为完成任务的一方，甚至不需要太尽心尽力，机器都围着比刘昊然更大的大咖转。

有董子健在，刘昊然好过很多。也是陈思诚执导，熟人云集，但他作为江湖传言中的交际花，平日隐形的慢性社恐在他师哥面前不合时宜地发作。不是对着他师哥发作，而是对着他师哥以外的所有人。陈思诚发飙的时候他就往董子健后面躲；拍摄按部就班进行的角落，他就拽着董子健的胳膊不撒开，像抱儿时收到的一只玩偶。他甚至都不怎么啃指甲了。

董子健总是笑着，一副没脾气的样子，随他怎么黏人，就好像骨头被抽掉一样，极有默契地适时挂在他身上。休息时间他们去到处瞎逛，去夜市上打气球喝啤酒，连口罩都不戴，是普普通通年轻人的样子。

他们经过一座桥，在河水和夜空之间停留了片刻。刘昊然想这时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好了，此时此刻，他很想让董子健坐在他的后座；但即便没有自行车，当下他们两人弓腰缩背地趴在桥栏上回顾刚刚自己打气球的英姿倒也不错——他师哥自告奋勇给他拍的，为此刘昊然足足拗了五分钟的姿势。

晚风吹在裸露的膝盖上，稍有些凉，刘昊然左腿屈起蹭蹭右腿，却只顾着咧嘴笑，等着看屏幕里的自己即将打落今晚第一个气球。师哥手机突然连震数次，顶部微信弹窗发来密集信息：视频、视频、视频、图片、图片，停顿两秒，最后孙怡发来五个字，“看看你女儿”。董子健反应不及，刘昊然已经基本看清最后一条，他才手忙脚乱地转过身去。

于是留给刘昊然的只剩这近在咫尺的背影了：圆圆的，有些驼背，耳后红了。他能越过董子健的肩膀，看到对方手机屏幕上一大一小两张笑容灿烂的脸，能看到董子健笑得微微颤动的肩膀，听到他闷在鼻腔里的笑声。突然间，眼前董子健所站立的地方，变成一个与刘昊然无关的世界。董子健慢吞吞地，依次查看完毕再回头看他时，刘昊然觉得自己的小腿已经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师哥笑容还没褪下，眼神落在刘昊然垂在身侧的手上，并且缓慢地把手机滑进裤兜里。

“哈哈，你嫂子。”

“什么……问心有愧……？”

面对友人意料之外的坦白和随之而来的困扰，吴磊人都傻了，一块羊肉停在半空，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刘昊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我对台词呢。《倚天屠龙记》，你没看过？”

“哦……”吴磊眨眨眼睛，选择陪刘昊然浑水摸鱼，这很聪明。他胳膊像生锈了一样迟钝地把肉送进嘴里，“看过啊，怎么会没看过。”

“想想也不是不行，”刘昊然垂着头笑，像是把自己劝好了，“我努力，争取看到小董的脸时不笑场。”

吴磊惊魂未定，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但有些事注定无疾而终，还不如不要发生，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火锅又烧开了，吴磊没动，刘昊然腾了腾桌上的空盘，下了最后一份肉。

剧本发到刘昊然手上，他惊讶于这册子薄得超乎想象。他正拍完一组杂志照回到休息间，觉得在这赶赴下一个通告的空当好像就能粗略翻完。

几乎都是场景和对话，不知道陈大导演是要返璞归真了还是怎么着，这竟然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电影名字是《今夜大雪》，除去开头结尾，中间几乎全是两个人的对手戏。陌生人因为雪山上的缆车事故被困在一间小木屋里，被迫只能和对方一起度过一个黄昏和夜晚。一句话就可以讲完。

他的角色名字叫柳源，另一个叫杨冬。刘昊然几乎要因为陈思诚的恶趣味笑出来了，他好像憋着一股劲，要刘昊然从名字开始就要入戏。“杨”和“冬”，和董子健也都不无关系。但这怎么可能呢？刘昊然坐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室角落，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却要顶着自己的名字，要自己来演。

故事好像从他和董子健曾经在综艺节目上演过的小剧场里吸取了灵感，柳源和杨冬曾经是初中同窗，经历了一段隐秘而暧昧的早恋，分别于柳源母亲的阻拦和杨冬去美国读高中的决定。再相遇时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二十七岁的杨冬作为MB陪客人出游，偶遇了独自旅行的柳源。

读到中间，两人的回忆仍然没有镜头转换、插叙介入，而是依旧在对话中逐渐被揭穿，像一幅快要拼好的拼图。干巴巴的，看完后很难真正产生什么感触。刘昊然站在对白间，似乎能看到无数个庞大的、需要由他和董子健通过表演来填补的空隙——剧本上的柳源和杨冬，仅仅像两只腹语木偶，尚无面容，也无感情。

这剧情对刘昊然来说，像是有人在一本正经地在讲笑话，他不知道该不该笑，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自己今后要面对的事情、一项被集体看好的工作。所谓的“十三年没见你怎么开始干这行”，所谓的“不是你逼我走的吗”，所谓的“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仅仅是当初的随口即兴，却成为一句咒语，几年后迟到地、意外地生效了。这是报应吧。他突然想到自己本该有个伙伴，于是打开了微信。

“我拿到剧本了。”

他往上翻，上一次和董子健的对话停留在几天前。他们和别的朋友吃饭，刘昊然把饭后的合照发给董子健，对面回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董子健回得很快：“我都看完了。”

“我也看完了。”刘昊然理工男的那根筋绷起来，寸步不让。

董子健回了个哈哈哈表情包，没再说话。

“有没有眼熟的感觉。”刘昊然按捺不住地问他。

“那可太眼熟了。”看来他们谁都没忘。说完没过几秒，董子健丢给他一个b站分享链接，《刘昊然扮霸道总裁，董子健扮失足少女，十三年后与初恋情人再次相遇cut》。

刘昊然像被烫着了一样把手机丢开，片刻又捡回来，董子健后面还跟着一句：“回顾一下，找找感觉”，加一个捂嘴坏笑的微信系统自带表情。

这能一样吗。不用复习，刘昊然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董子健当时泛红的眼圈。从台词上看，是他使坏的，是他先造就了以假乱真的入戏感，董子健便乖乖地被带了进去，接起来继续演。谁知他演得如此委屈、如此可怜、如此认真地在向自己确认和讨要彼此失散的过去，场面升温成刘昊然再胡闹打岔都没办法中断的程度。到最后仍然是董子健先失误——但他好像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了表演（即便那是被设计的、没人当真的综艺环节），忘了自己在演“失足少女”，仿佛是真的董子健在质问真的刘昊然。

——他全都记得，他当然都记得，也记得最后那一瞬间失落和恍惚的感觉。

“看完了吗？”

手机一震，回过神来刘昊然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回复对方。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也算是看过吧。他回复：“现在看真是不忍直视啊。”

“还好吧，咱俩演得多好啊。”他还是一个坦坦荡荡的董子健，甚至骄傲起来。刘昊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董子健继续说下去，“不过说实话，这样从观众的视角看，和当时演的感觉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这次，刘昊然回得很迅速。他的心跳仿佛都变快、变重了。

过了一会儿，董子健的消息在屏幕上弹出来，刘昊然好像能看到他慢吞吞讲话的样子。

“原来我眼圈那么红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