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

*关宏峰/关宏宇,前后无差,大关单箭头


崔虎从围墙上战战兢兢地跳下来,一屁股墩在关宏宇背上,后者半条命都没了,回身拿书包往他多肉的后脑勺上夯。这天下午,他们例行逃学。逃学被发现要受罚,上课交不了英语作文也是受罚,但前者好歹能让他们多一个下午可以快活,还带点反抗意味,受罚的时候也能多点轰轰烈烈的悲壮,梗着脖子不肯低下头,觉得是贯彻了这个年纪都崇尚的那么点儿革命精神。

不交作业和逃课对关宏宇来说是一件光荣的事,一方面能让讨人厌的英语老师生气,另一方面他通过这些事同关宏峰划清界限。他哥上学的时候一节课都不曾落过,写过的所有英语作文都被贴在走廊上展示。路过那些被风吹出哗啦啦声响的英语作文的时候,关宏宇觉得那是关宏峰举起的一面面白旗。他为他哥过早投降感到丢脸。他没意识到,在他觉得关宏峰看不起自己之前,他早就看不起关宏峰了。


逃学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在游戏厅里耗掉那些原本应该伏桌听讲的时间,问隔壁成年人讨支烟抽,他还不是很熟练,尚且处于会被呛出眼泪的阶段,莫名乐观地坚信自己早晚会变熟练。天色黑透走到街边,恰好赶上晚自习下课,混进那涌出来的一大片校服里,还能大摇大摆地回家去。

还能偷看两眼小刘。时年十七岁,关宏宇一出生就招姐姐阿姨们喜欢了,稍微大点才知道招女人喜欢可能是自己跟他哥相比唯一的长处。终于长到开始喜欢人的年龄,揣着漂在水面上的一颗少男心,无风也摇曳,挨上月光就要动情。月光就是小刘。甩着长长的马尾辫,不怎么对他笑,成绩也很好,但总觉得比他哥要那么超凡脱俗一点。

很少有女生不怎么对他笑,关宏宇可能就是为了小刘能对他笑,才整天嬉皮笑脸往她身边凑,哪知起到的都是反效果,到现在也依旧没看过女神的笑脸——这天小刘笑了,笑得跟朵花儿一样,边笑边扭头对她身边的关宏峰说着什么。

崔虎随后也看见了,不怀好意地用胳膊肘怼他。怼他是为了让他看他哥,并不知道其实关宏宇喜欢那个女孩子。小刘在班里从来没笑得这么灿烂过,总拿一双睥睨人间的眼神看其他人,好像除了她都是没长大的小毛孩儿,没一个人配得上她正眼相看。关宏宇当然也是小毛孩儿之一,没任何特别。上周小刘抱着一摞作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正撞进隔壁班关宏峰的胸口,练习册洒了一地,小刘却欢快地偷笑起来。关宏宇刚好在后门看见,看见小刘笑了,接着看见自己哥哥动作迟钝地蹲下去帮她捡。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恋了。

小刘碰上喜欢的人好像就会变傻变笨拙。这会儿磨磨蹭蹭走到岔路口,好像等着关宏峰说些什么。关宏宇知道她家往北,自己家往南,女孩儿这是在等关宏峰送她。傻愣着干什么,送送她啊。可是关宏峰站着一动不动,甚至什么表情也没有,就等着小刘不再看他。

“你哥特么是个死人吧。”

崔虎在身边呼哧呼哧地说着,口气里有一些他们这个年龄里无恶意的猥琐。

死人……小刘终于低着头走了,关宏宇也不再看她。他在看关宏峰。哥哥还站在那里,留一个斜侧脸,隐约看见鼻尖和下垂的眼角,还是那副淡漠的,仿佛永远不会有波动的神态。他是死人么?他不懂人情么?他会为谁动心么?他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儿么?

他知道的。吹来一股夜里的妖风,撩起关宏峰有些长的刘海儿,把他下垂的、好像在示弱、有些讨人怜爱、却又总是不动声色的眼角也盖住了。关宏宇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他哥怎么会不懂呢,他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不动声色经历青春期了,他什么都懂,懂女人往怀里撞是什么意思,也懂脐下三寸的冲动……他哥沉默地伸出手,却抖着肩膀,像西北风里飘落的最后一片花瓣,吐着微弱而连绵的热气,下垂眼里水光漫上来,盈满亮堂堂的月光,明明那么生动……

他僵着脖子朝崔虎看过来,咽了口水,好像才反应过来死人这两个字带着冒犯意味,一巴掌劈在胖子头顶。

“你特么才死人。”


九岁的时候,有天放学回家,关宏宇正在房间里吃棒棒糖。看见他哥进来,拿鼻孔出了口气,得意洋洋地冲他扬着下巴笑。关宏峰没理他,书包搁在凳子上。

“跟你说多少遍把外套挂起来。”

关宏宇跟位爷一样,回家外套一脱就扔床上,他们上初中之前都共享一张床,这让关宏宇非常不满,只能用扔外套表示抗议。今天倒是很听话,笑嘻嘻地就听他哥的话把衣服挂起来了。关宏峰颇感稀奇。

“今天回家路上碰见一个大姐姐,特漂亮,夸我可爱,给了我一根棒棒糖。”

关宏峰在心里轻笑。

“你吃了?”

“这不!”关宏宇把棒棒糖从嘴里拽出来举给他哥看,一举一动都跟赢了什么比赛一样。

关宏峰面无表情:“你完了,你马上就会死。”

“……为什么。”

“忘了大人说不让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都有毒的。”

“……啊?”关宏宇还真慌了,非常果断地把棒棒糖扔了,神情有些后怕,“那我不吃了,还会死吗?”

“不一定。”关宏峰沉着声音故作神秘。

关宏宇跟他处处不合,不像是一起被生下来的。也或许是本该存在于一个孩子身上的特质被分成两份,分别安在他们身上,截然不同却又彼此完满。跟关宏宇相比,关宏峰过于聪明了,没有他不会做的数学题,也没有他不懂的道理,因此前者遇到难题的时候总是非常信任他哥的判断。

“……啊?……”眼看关宏宇都有哭腔了,关宏峰判断一番,有些于心不忍,决定出口安慰:“今天没事的话估计就没事了,你睡一觉起来再看看。”


第二天起床一切照旧,唯一区别是从前以背相向,这天关宏峰睁开眼,面前是关宏宇熟睡的正脸。他们由于一个年幼的谎言,得以表面上度过一个将距离缩短了那么几厘米的夜晚。关宏峰看着弟弟微微张开的嘴唇,面无表情地想为什么他们要长大呢,长大之后谎言一一被戳破,他们就只能靠真实活下去了。他就再也不能顺着一个谎言,骗关宏宇朝自己这边靠近一些。他回想起昨天关宏宇慌张的样子,隐约感到一丝遗憾。

他们前后脚出门上学——表面上是一起出的门,但路上就默默变成前后脚了——关宏峰看着他们的影子,一只蝴蝶落在了弟弟肩膀上。他很没劲地想,很快关宏宇就会发现,昨天得到了一个棒棒糖,仅仅是因为那个大姐姐喜欢自己。仅此而已。在漫长的以后,关宏宇还会得到无数这样仅此而已的喜欢。

真没劲。关宏峰垂着头想,真没劲。我也可以给他棒棒糖,也可以给他真正的毒药。我也可以给他玫瑰和荆棘,给他无异于别人的很多东西。但这些东西都要躲在“兄弟”二字背后,变成理所应当——他们之间的所有东西,无来由的爱,无来由的恨,无来由的信任,最终都要沉重而无奈地落在这两个字上。

时年九岁,关宏峰想,为什么他们要长大呢,为什么他非得是关宏宇的哥哥呢。


但“兄弟”这两个字,到底还是让关宏峰能有理由一直呆在弟弟身边,虽然只能停在这里,但也让他安全,并不是没有好处。安全是怎么讲?比方说,小时候他吃梨,给关宏宇留一个大的,知道这是做哥哥的责任;上了小学他给关宏宇抄作业,知道这是做哥哥的责任;到中学他把夹在关宏宇作业本里的一封还没来得及拆的情书给扔了,自认为这也是哥哥的责任;上了高中他撞见关宏宇自渎,显然是第一次,动作非常生疏,他觉得不能装没看见,竟然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

完事儿之后关宏宇很害怕地颤着声音,说哥。一边把自己的手塞进关宏峰的手里,企图得到一些来自兄长的安慰——他哥沉着冷静,见多识广,帮他打开青春期大门,尽管平时看不上他严谨做人,但此时此刻只要他随便说点什么好话,自己都会相信,这是身为兄长的威严。

关宏峰只愣了半秒就懂了这声哥的意思。他捏了捏关宏宇的手背,说没事的,到这个年纪了,很正常。关宏宇立刻就被说服了,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关宏峰便知道自己又一次安全了。


长大之后他看到这些好处,逐渐学会宽慰自己不再怨天尤人。他要不是生为关宏宇的哥哥,恐怕连对方一根头发也碰不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刘什么也没再说就转身走了,彼此明白这是无声拒绝。关宏峰垂眼看了一会儿地面,莫名想到小时候关宏宇兴高采烈地跟自己说有个漂亮大姐姐送他棒棒糖。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他想着关宏宇举起来的、被阳光穿过的那根塑料质感的棒棒糖。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斜后方马路对面传来打闹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只见着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刚刚站直身体,英雄似地挺胸抬头站在那儿,看崔虎落荒而逃的背影。对方带着一种非常幼稚的胜利的笑容转过身,好像没想到似地撞上他哥哥的眼神,就那么带着那个幼稚的笑脸僵在原地。

关宏峰想笑的,但没能笑出来。既然关宏宇还在笑,那就不需要他咧嘴装高兴。他们的愉快永远是错开的,如同刚刚告别的小刘。如同小时候关宏宇从一个棒棒糖味儿的美梦里醒来,关宏峰在同一时刻陷入忧愁。

而且他知道他弟在想什么。这表情……太熟悉了,带着畏惧和抗议、又隐约期待着什么的眼神。从出生起,这眼神就钉在他身上。仿佛他们还在那个温暖封闭的子宫里的时候,被脐带绕在一起的时候,关宏宇就这样看着自己。他无别处可看。关宏峰每每撞上这眼神,就觉得自己那颗稳重、不动声色的心,也几乎要随之在夜风里悄悄晃荡起来,漂在水面上的一颗少男心,挨上月光就要动情。

他叫了一声宏宇,朝弟弟走了过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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